老石碾一直静卧在村子前面，靠着荷花荡，绕着小河湾。碾子旁边，伴着一棵老槐树。碾依着树，树偎着碾。碾是青石的，盘槽很深，碾砣子磨得锃青。碾盘托着碾砣子，碾砣子围着碾盘转，就像村里的男人和女人。

       老石碾是全村村民共同的长辈。老人们常说，碾是“青龙”，谁家娶媳嫁女了，一定要盖上一领红秫秸的席。逢年过节，各家各户都要过来搞点仪式。辞灶要过来烧纸，除夕要过来供养，元宵要供上两个萝卜灯，六月六要供上鲜果。哪家小孩儿精神不振，也要到老石碾跟前烧包纸，叨念叨念，据说孩子也会好起来。

     老石碾是全村风气的见证者——家长里短，柴米油盐，秋收春种，生老病死……评论村子里的女人，老石碾最有发言权。月光里，槐树下，碾磨到半夜才回家的张家大媳妇最勤快；起早贪黑，无论寒暑，尽心尽力伺候婆婆的刘家二媳妇最孝顺……老石碾目睹着人们，倾听着人们。村子里一个个的消息也从老石碾前传播出去。谁家的闺女出嫁了，婆家家庭真好；谁家孩子学习上进，又得了几个奖状；谁家田里茅草老高，荒了实在可惜；谁家的母猪争气，一窝下了十八个崽子……

      老石碾是艰苦岁月里美食的摇篮。记忆里的过去，人们生活都比较艰苦。这里创造出来的都是馋嘴孩子的美食。东邻居端一瓢地瓜干，轧碎了，加上点花生饼，熬“薯干子饭”，又甜又香；西邻居端半盘子花生米，轧碎了，炒茼蒿、羊角米豆，也香得很；前邻居端来一瓢麦子，碾去麦皮儿，再轧扁轧碎，烧顿“麦糊涂”，滑滑溜溜的；后邻居端半筐盖子藕腿，轧得黏乎乎的，包顿水饺吃，简直就像过个年。

      秋后，天气转凉了。有心数的女人，摘来菜园里出产的韭菜种和朝天椒，轧“韭菜花”，那红红绿绿的东西放在坛子里发一发，就成了一年的美味。最馋人的是冬天某个时候，鼻子里突然飘来一股浓香，多半是谁家在轧“芝麻盐”了！馋嘴猴撒腿就往家里跑，扛上一个薯干子煎饼就往碾沟里奔。不用说，别管婶子还是大娘，一定会把煎饼给填得满满的。

      老石碾是小孩子们玩耍的地方。“皮猴子”们赤着脚丫子在碾沟里追逐，偶尔耽误轧碾的了，耳边总是听到“慢点，别磕着……”。伙伴们召集的多是一种叫“抽秃子”游戏：扯几根洋槐叶子，根数由人数决定，有留叶片多的，有留叶片少的，最后留一根没有叶片的，就是“秃子”了。几根叶子攥在“小大人”的手中，伙伴们先后抽取，谁抽到“秃子”，谁就输了，往往受到刮鼻子、弹脑瓜崩和学狗叫之类的惩罚。跑累了，几个伙伴们就盘坐在石碾旁，一起玩“拾石子”的游戏，这游戏原本是小女孩玩的，时间长了，小男孩也搀和进来，就不分男女了。整天玩“拾石子”，小伙伴的小指甲盖都磨成三角的了。隐约记得，这个游戏还有配套的儿歌，现在记不起来了。

     老石碾是左邻右舍的活动中心。天热的时候，街坊邻居有事碰头就到这里，老槐树下一蹲，商议什么事不用说，关键图一个凉快。走街串巷的货郎一到这里，没有小半天是拔不动腿的。姑娘媳妇围上来，针头线脑，头绳发卡，讨价还价，叽叽喳喳；“皮猴子”们扒着货箱，眼盯着花花绿绿的糖豆儿，直咽吐沫，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球，打心底就更遥不可及了。至于颠着小脚过来的老太太，十有八九是拿着头发或鸡内金来换洋红洋绿了，那是喜事必不可少的颜色。来个说书的也到这里安摊子，蛙声四起，夜幕降临，女人们忙着洗碗喂猪，男人们摸起烟袋就走，老的牵着小的，皮猴子喊着伙伴，纷纷围到槐树下、碾沟旁。月华初上，渔鼓声起，故事就开始了。说书人前铺后垫、抑扬顿挫、滔滔不绝；听书人瞪着眼、竖着耳、张着嘴，顺理成章就走进了故事。时而舒缓，时而紧张，时而愤怒，时而大笑……空气里弥漫着荷叶的清香，熟睡的孩子哪里还记得呢？

      人们一茬茬的轮换，就像地里的庄稼。我们从记忆里生长，一路走来，那些懵懂的孩子，已到中年。这几年，村子越来越年轻，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，砖瓦房换成了楼房。人们的生活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化，吃穿自不必说，广场增加了好几个，超市也有好几个。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有了更多的选择。但老石碾依然安卧在村子前面，伴着那棵逐渐老去的槐树。偶尔有人过来碾点东西，用得只是少了些。这里，很少再有活动的人们，无论男人、女人，还是老人、孩子，无论是不再拥挤的春天黎明，还是应该乘凉的寂静夏夜。

      前几天，老石碾上架起了一顶精致的棚子，青石墩，木头柱，棚顶上覆盖着记忆里的黄草。老石碾也终于活成了一道风景。作为一种文化符号，它将被赋予新的使命。除了保留自己的基本功能，还将记录村子的历史与繁荣。

     村口的老石碾，正在见证着我们的乡村振兴。

    （孙宗辉，费县胡阳镇政府工作，爱好诗歌创作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