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过临沂上空的“鹰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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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◎刘晓峰  

   1947年,尽管国共两党激战正酣,但是春天仍然光顾了临沂城。在一个硝烟散尽的早晨,居民们在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着暂时的和平。此时,三架从徐州机场起飞的B—24轰炸机正在悄悄逼近。因为当时处在拉锯战,临沂的防空几乎是一片空白,只有当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时,才知道危险降临了。当时临沂是新四军军部、中央华东局及山东省政府驻地,飞机无疑是奔着这些重要军事目标而来。就在人们紧急疏散、消极防御时,怪事发生了。

    三架飞机没有急于轰炸,而是在临沂上空盘旋了一圈,只有一架投下了炸弹,并且轰炸的目标令人匪夷所思。仿佛蜻蜓点水一般,只是沿着东城墙外向南轰炸,一直炸到南城门里路东的魁星阁大汪,炸毁了城墙外的经文中学大楼。随后三架轰炸机便向东海方向飞去,宛如三只飞走的“鹰”。躲过一劫的居民正在百般猜测的时候,三架B—24轰炸机翌日再次来袭。投弹点依然诡异,几乎把炸弹全部投向了小教场、顾家园、沂河荒滩等人烟稀少的地方,城内只有北三孔桥附近落下了几颗……B—24轰炸机是美国制造的重型轰炸机,三架飞机载满弹药,足以把约10平方公里的古城夷为平地。假如有一个飞行员犯了低级错误还可理解,为什么三个飞行员那样默契呢?

   2017年的春天,距上述的蹊跷事已过去了整整70年,那三只飞走的“鹰”所留下的问号在历史的尘烟里渐渐淡去的时候,我的《晓峰故事》面世了,可惜书中没有打捞到这个故事。但是遗漏并不等于错过,久违的张光耀大爷居然手捧新书找上门来。他是我父亲的一个同事,过去在区供销社的财务科当会计,只因他的家庭背景复杂,在出身决定命运的年代里郁郁而不得志,因此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。不过他在给我讲这个故事时,却是一反常态,白皙的脸上布满红晕,昏花的老眼放着亮光,手腕上的松皮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。原来那三个飞行员里,其中就有他的三叔张培智。我不由得大吃一惊,而他也终于还原了扑朔迷离的历史真相……

   张家在清朝末年就已经是临沂大户了,在各个行当都有自己的产业,家境十分殷实。三叔张培智聪慧好学,就读于临沂第五中学,当时是全城最好的学校,曾经培养过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。1935年,张培智以优异成绩报考了杭州笕桥中央航校,航校共录取了临沂籍的五个人,后来被尊为“临沂飞行五虎”。1937年,张培智从笕桥中央航校毕业,被分配到空军第四大队担任飞行员,后又辗转安庆、徐州、济南等地参与战事。因为飞上飞下,行程满满,他迟迟没有得到回去探望亲人的机会。1937年7月,在战争的间隙,上司体谅张培智的思乡之苦,特批他从徐州自驾小飞机回故乡探亲,假期仅为一宿。张培智兴致勃勃地开着飞机回到了临沂,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自豪感,当飞机飞过南城门的时候,他按捺不住地呼喊:“我回来了!”谁知天公不作美,一场大暴雨把苗庄机场变成了泽国,飞机根本就无法着陆。张培智不得不驾着飞机低空盘旋,俯瞰这座生他养他离别了两年多的古城。当飞机飞到考棚街上空时,他俯视着自己的母校——临沂第五中学。校友们正在上体育课,飞机引擎的声音引起不少同学驻足仰望,但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,此刻的飞机驾驶员就是从五中走出去的他们的学长。那时学校没有无线电接收器,根本找不到沟通的渠道。张培智只能开着飞机,凭借着在战火中练就的胆识,在空中翻起了筋斗(他在五中读书时是学校戏剧社的成员,并且常以扮演丑角翻筋斗出名),想以此唤醒同学们的记忆。可是当同学们观机的兴致穷尽时,该打球的打球,该做操的做操,只有少数几个同学还在议论这架飞行线路怪异的飞机,没有多少人在意他卖力的表演。张培智无奈之下,又把飞机开到了天主教堂的上空,和教堂一巷之隔的东边是张家大院,堂屋前有一棵百年树龄的海棠树,枝头上绽满了棉絮般的白花,妻子李元珍抱着儿子光锐正在树下纳凉,他走时,儿子光锐还没有出生,而此刻只能以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方式相见了!张培智忍不住鼻子一酸,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。妻子元珍还是那么俊俏,依然把秀发在脑后盘成发髻,跟出嫁的那天一模一样。她把在自家屋顶飞了一圈又一圈的飞机指给光锐看,大概在告诉儿子,他爸爸也是一名飞机驾驶员。张培智知道妻子喜欢龙灯,于是他施展出娴熟的驾驶技巧,用飞机在空中跳出上下翻飞、左右摆尾的龙灯舞。可是妻子并没有领会,而是一个劲地训斥那条因受飞机惊吓而狂吠不止的家犬“大黄”。张培智担心燃油耗尽飞不回基地了,最后只好痛彻心肺地告别了妻小,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临沂城……

     1947年春天,张培智因为战功卓著,已经晋升为空军第八大队上校大队长。一天,张培智突然接到了轰炸临沂的指示,这道密令对他来说,无异于晴天霹雳。三个中队长都清楚临沂是大队长的家乡,谁肯下得了这个手,于是都以种种借口躲避了。过去战况无论多么惨烈,把生命置之度外的张培智都能安然入睡,可是那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反侧,迟迟不能合眼,这就等于有人把一把刀塞到他手里,让他亲自杀死那些朝思暮想的亲人。可是军令如山,又如何抗拒得了,剩下的路只有一条,那就是采取变通的办法蒙混过关。登机前,他对两个跟随他执行命令的小队长说:“你们两个尾随在我后边,千万不要把队形散开,轰炸目标以我的指令为准。”无需更多的点拨,那两个小队长便心领神会。于是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,三架飞机只有一架投下了炸弹,另外两架说是伴飞也行,说是护航也罢,没有任何举动。常年的征战让他们积攒了丰富的经验,因此配合得十分默契。不过接下来还有一个难题,飞机载弹是不能降落的,弄不好就要酿成大祸。他们不得不绕道黄海,把剩余的炸弹全部投进了海里。空军指挥部的上司察看了照片之后,大为光火,该炸的目标一个也没有完成,所毁之地全都没有军事价值。三个执行任务的人早就想好了对策,他们一口咬定问题出在机械师身上,他挂的弹太紧,扔不下去,不得不采用震荡的办法,扔进了海里。机械师有口难辩,被关了禁闭,以示惩罚。第二天指挥部又派出三架飞机继续轰炸,尽管张培智没有带队,可是出勤的三名飞行员仍旧忠实地贯彻了大队长的意图,让炸弹偏离了轰炸图上的目标。这次的理由扯上了天气,怪罪西南风把炸弹刮向了东北方向。两次错炸贻误了战机,对战局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,空军指挥部觉得非同小可,开始追究张培智的责任。他们首先排除了他通共的嫌疑,以往的战绩证实了他的忠诚。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他屡屡失手呢?就在他们斟酌着该怎么处置他的时候,他的同仁刘善本驾驶着一架B—24轰炸机投奔了延安,这个意外的事件无疑拯救了张培智。当时国民党就这么一个B—24轰炸大队,总共24架飞机,现在还少了一架。掌握这门技术的人都去美国深造过,毫不夸张地说,每个飞行员都是国宝级的人物,这种人才匮乏的窘境最终让张培智逃过了惩罚。

    随后我查阅了很多资料,终于在《临沂记忆》的第228页,查到了这样的记载:听老人们说张家有个后人是国民党飞行员,当年国民党飞机轰炸临沂城的时候,他参加了那次任务。但临沂城毕竟是他生长的地方,他不忍下手,后来将炸弹都投到了沂河里,使临沂城免遭涂炭。临沂城里经历过那个时期的老人基本都知道这件事,至今说起来还是心存感激。老人们说如果那些炸弹在临沂城里爆炸,不知会有多少百姓丧生……

    1949年,张培智跟随大势已去的国民党逃到台湾,后来晋升为空军中将,1999年在台北病逝。对国民党来说,他是战功赫赫的一代“雄鹰”,但是对人民而言,他晋升的每一个台阶无疑都是白骨垫就的。不过在70年前的那个春天,他率领着三架战机在临沂上空的“鹰”之舞,临沂人民将会铭记,不管他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动机,临沂城终究没有变成一片废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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